第65 回 三太子带箭回营 唐状元单枪出阵
诗曰:
闻道西夷事战征,江山草木望中清。
城头鼓角何时寂?野外旌旗逐队明。
号令旦严驱豹虎,声威夜到泣鲵鲸。
须知功绩非容易,元帅胸中富甲兵。
却说三太子和哈驸马把关门闭上,同见国王。国王道:“今日水军头目出阵,未知胜负何如?”三太子道:“哈、沙两个将军原是谙练水战之人,手到功成,不消父王忧虑。”哈里虎道:“贤太子有知人之明,哈、沙二位将军有料敌之智。今日的功成不小,我王眼观旌旗捷,耳听好消息就是。”道犹未了,报事的小番慌慌张张走到面前来。哈里虎接着,说道:“你们来报水军的捷么?”三太子道:“船上拿住南朝那个将官么?”小番道:“若论捷音,却在南军船上。若论拿着将官,都在我们船上。”国王道:“似此说来,倒不是我们杀输了?”小番道:“不好说得。哈秘赤是一索,沙漠咖是一刀。三千名水兵只一空,五百只海鳅船得一看。”
番王听见,吃了一惊,说道:“诸练水战之人,就谙练到这个地位,有料敌之智的人,就料敌到这个地位!”只消这两句话,把个三太子和哈驸马都撑得哑口无言,老大的没趣。小番道:“今日一败涂地,非干二位将军之事。若论将军和他厮杀,未必便输于他。争奈我们的海鳅船再撑不动,不像钉钉住了一般。南船在水面上来往如飞,我们的船分明要和他抵敌,只是一个撑不动,就无法可施。可怜哈将军先吃一枪,其后来活活的被他捉将去了。沙将军奔下海里,就被一刀一挥两段。其余的水军,杀的杀死在船上,捉的捉将去了。又有一班打从水里奔上岸来的,却又一个将军拦在路上,一个个的捆着而去,不曾剩着半个儿。”国王道:“似此说来,我们的兵卒死无噍类了!”小番道:“却是没有半个脱空。”番王道:“那五百只海鳅船如今在哪里?”小番道:“却是南人驾将去了。”番王顿几下脚,捶几下胸,说道:“谁想今日人财两空。”
道犹未了,只见一伙番兵披头散发,跪在阶下。番王认得是昨日的水军,连忙问道:“你们可是水军么?”众人道:“小的们是水军。”番王道:“你们既是水军,昨日都死在南人之手,怎么今日又得生还?”众人道:“小的们都是生擒过去的,擒到他船上,见了元帅,元帅吩咐尽行处斩,以警后来。”有个姓王的老爷说道:“小的们都是无辜百姓,超豁小的们残生,又赏赐小的们酒食,教小的们多多拜上我王,说道:‘早早归降,免得军民涂炭。若只是执迷不省,往后城池一破,寸草不留?那时悔之晚矣!’”番王听见这一席好话,过了半晌,不曾开言,心上就有个归顺之意。
三太子站在番王身边,喝声道:“胡说!你这一干杀不尽的狗奴!昨日既不能奋勇争先,今日又不能身死国难,逃得一条狗命回来,罪该万死!还敢在这里摇唇鼓舌,替南人作说客耶!”番王道:“他们都说的是些直话,你怎么又归怨于他?”三太子道:“父王有所不知,这都是南人诡计。这一干人受他的贿赂而归,正叫做楚歌吹散八千兵之法。”番王道:“怎见得是个楚歌吹散八千兵?”三太子道:“南朝和我国中血战了这几阵,恨我们深入骨髓,岂肯相容?却又心生巧计,把一干杀不尽的狗奴做了麋子,甜言蜜语儿哄他,好酒好肴儿醮他,使他回来之时,都传说道南朝的元帅如此好哩。却不是使得我国人离心,士无斗志!这岂不是楚歌吹散八千兵之法么?”番王道:“虽是如此,却也无计奈何。”三太子道:“一不做,二不休,孩儿今番狠是下手他也。怎么狠是下手他?孩儿合同哈驸马领一枝精兵,日上和他陆战,夜来捣他水营,教他日夜里疲劳。安身不住,只得退去。”
番王道:“我闻得南兵从下西洋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一连取服了一二十国,才到我们的国中。只因你不归顺他不至紧,折将损兵,此时懊悔已自无及了,你怎么还要去赢他?”三太子道:“既是不和他厮杀,依父王之见还是何如?”番王道:“我夜来反复思之,只有降他为便。”三太子道:“只是这等唾手降他,岂不见笑于邻国?况兼他仇恨于我,岂肯放松了我们?父王,你还一时思想不及哩!”番王听见这一席话头,却又沉思了一会。怎么又要沉思一会?若说是见笑于邻国,心上也罢。只说是不放松了于他,他心上就有些惧怯。却就转口说道:“既是孩儿坚执要去,我为父的也不好苦苦相阻。只是凡事都要小心,谨慎而行,不可轻易于他。切莫把南船上那一干人,当个等闲易敌之辈。”三太子应声道:“父王之教是也。”即时同着哈驸马拜辞而起。
走出门外,三太子哈哈的大笑了三五声。哈驸马道:“贤太子,你笑些甚么哩?”三太子道:“我笑我父王枉做一国之主,把南船上这几个毛兵毛将,看得天上有、地下无,大惊小怪,朝夕不宁!我今番出阵,不是我夸口所言,若不生擒他几个,杀死他几个,我誓不为世上奇男子,人间烈丈夫。将军,你可助吾一臂主力,万死不敢相忘。”哈里虎说道:“不才忝在戚畹,与国家休戚相关,愿效犬马之劳,万死无恨!”三太子大喜,即时高坐牛皮番帐,挑选两个水军头目,着他把守水门,教他牢牢的关上,任是杀,只一个不开门。水军头目领了将令而去,自家点了番兵一枝,开了接天关门,一直杀将下来。
这一杀下来,英风凛凛,杀气腾腾,只说道南朝将官不是他的对手。哪晓得冤家路窄,刚一下关之时,早已撞着一个征西游击将军刘天爵,领着一枝兵,横着一匹马,挺着一杆枪,看见三太子下来,喝声道:“来者何人?早通名姓。”三太子狠声道:“你这个蛮奴,岂可不认得我是三太子?”一双合扇刀飞舞而来。刘游击把马望东一带,露一个空。三太子来得凶,早已一马跑向前去,扑一个空。刘游击却挺起枪,斜曳里一戳。三太子大怒,骂说道:“蛮奴敢如此诡诈,闪我一个空。”刘游击心里想道:“此人匹夫之勇,不可与他争锋。且待我耍他一耍,教他进不得战,退不得宁。”三太子不晓得刘游击安排巧计,牢笼着他,一任的舞刀厮杀。杀得狠,让他——个空,杀得慢,又挺他一枪。一来一往,一冲一撞,不觉日已西斜。三太子急得只是暴跳,眉头一蹙,计上心来,说道:“天色已晚,岂可放松了他?”悄悄的取出张弓,搭上火箭,照头一箭过来。刘游击看见,笑了一笑,说道:“你这个番狗奴,我晓得你只是这一箭。你这个箭,敢在我面前卖弄么?”举起枪来,往东一拨,就拨在东边地上。把东边地上的草,烧一个精光。三太子说道:“你是甚么人,敢拨我的箭!”照头又是一箭过来。刘游击说道:“今番西边地上的草,合该烧着也。”举起枪来,往西一拨,就拨在西边地上。把西边地上的草,烧一个精光。三太子看见两箭落空,心上有些吃力,连忙的飞过第三箭来。刘游击也激得怒从心上起,一枪把枝箭打个倒栽葱,栽到三太子自家怀里去。三太子险些儿自烧自,只得手快,早撇过一边,才落得个干净。三太子不得手,没兴而返。
到了明日,又下关来,说道:“昨日的箭分明去得好,只是发迟了些,故此天晚未得成功。今日不管他是个甚么人,劈头就还他一箭。”恰好的又撞着征西游击大将军黄怀德。他果真的不管甚么高与低,劈头就是一箭。黄游击晓得他的箭有些厉害,连忙的扭转身子来闪他一空。闪他一空还不至紧,即时还他一箭。三太子只在算计射别人,却不曾算计别人射自己。哪里晓得这一箭,正中着他的左边肩头!你想一个肩头带了一枝箭,疼不疼?连这半边的身都是酸麻的。三太子没奈何,负痛而去。一连坐在牛皮帐里,坐了两三日不曾出关。
南船上这些将官,一日三会,每会都在说那个三太子有几枝火箭厉害,这两日肩上疼痛不曾出来。迟两日再来之时,着实要提防他。计议已定,各各提防。这也莫非南朝气数该赢?也莫非是三太子气数该败?果真的过了两三日,大开关门,当头拥出一员番将,凹头凸脑,血眼黄须,骑一匹卷毛狮子一般的马,使一口鬼头刀。三声鼍皮鼓,一声吆喝,横冲直撞而来。恰好的遇着征西游击大将军马如龙。
马如龙起头一看,原来不是个三太子,既不是个三太子,不免问他一声,看是哪个,喝声道:“来者何人?早通名姓。”哈里虎说道:“吾乃金眼国国王驾下附马将军哈里虎是也。你是何人?”马如龙道:“你这番狗奴,岂不认得我马爷是游击大将军么?你那甚么三太子哪里去了?”哈里虎说道:“士各有志,人各有能。你既是个游击将军,就我和你比个手罢,又管甚么三太子不三太子的?”马游击道:“你那三太子还有三分鬼画符,你这无名末将,也敢来和我比手哩!”哈里虎大怒,骂说道:“蛮贼,焉敢小觑于我!”举起刀来,劈头劈脸,就是雪片一般相似。马游击看见他来者不善,我这里答者有余,也是雪片的刀还他。你一刀,我一刀,正砍到个兴头上,南阵上三通鼓响,早已闪出一个游击都司胡应风来。胡都司手里拿着一根三十六节的简公鞭,骤马而到,一团英勇,横冲直撞。马游击心里想道:“好汉不敌俩,今番这个番奴要吃苦也。”道犹未了,南阵上三通鼓响,左壁厢又闪出一个中军左护卫郑堂来,一骑马,一杆方天戟,直奔着哈里虎,高叫道:“番狗奴哪里走!”道犹未了,南阵上三通鼓响,右壁厢闪出一个中军右护卫铁楞来,一骑马,一柄开山斧,直奔着哈里虎,高叫道:“番狗哪里走!”
四面八方都是南朝将官,把个哈里虎围住在垓心里面,一个个摩拳擦掌,要拿这个番官。哪晓得哈里虎吓得没处安身,一声牛角喇叭响,番阵上一连飞出三枝箭来,一枝箭正中着左护卫郑堂的盔,只见盔上一溜烟,把个缨毛都烧着;一枝箭正中着右护卫铁楞的甲,只见甲上一溜烟,把个扎袖儿都烧着;一枝箭正中着游击都司胡应风的背,把个掩心镜儿都烧掉了。番阵上怎么有这等三枝厉害的箭?原来是三太子的诡计,教哈里虎当先出阵,使人一个不疑。三太子毛头毛脑杂在小番之中,暗地里放出这等三枝火箭来。南阵上却不曾提防于他,故此三个将官都着了他的手。
马游击看见三下里带伤,即时传令救火:盔上发火的除盔,甲上发火的卸甲,背上发火的解披挂。救灭了火,各自收拾回营。
元帅大怒,骂说道:“亏你们还要做游击将军,孟孟浪浪中箭输阵而归,当以失机论,于律该斩。”军中无戏言,说个“斩”字不至紧,把两个游击、两个护卫就吓得头有斗大,默默无言。只有王爷说道:“今日之事,三太子诡计。这些将官误中了他的诡计,其情可原,望元帅饶他这一次罢!”老爷道:“怎么饶得他?自古道:‘敌善射,则不可轻用其将。敌负勇,则不可轻用其卒。’故兵家设机于虚实之间,是以决胜。他们虚实也不辨,做个甚么将军!”王爷道:“若论做将官的道理,他哪里晓得么?为将之道,一弛一张,或柔或刚,伸缩无迹,动静无方。他哪里知道?只说我和你,这如今去国有十万余里之外,杀之易,得之难。使功不如使过罢!”王爷说了这一席好话,三宝老爷还不放口,心上还有些记怀。
只见武状元唐英历阶而上,打一个拱,说道:“末将唐英特来恳求二位元帅,姑恕他们这一遭罢!到了明日,容末将夫妇二人出马,擒此番贼,献于麾下,以赎前愆。”老爷道:“那两个番贼,倒也不是容易擒得的。”唐英道:“纵然擒他不住,也要挫折他一半锐气。”老爷道:“赢他一阵,也洗了今日之羞,就算得过了。”唐英道:“若不赢他,愿与今日诸将同罪。”老爷道:“军中无戏言。唐状元,你须要斟酌。”唐英道:“二位元帅在上,末将们怎敢戏言。”亏了唐状元这一番硬保,老爷却才开口道:“恕他们这一遭。”又叮咛道:“今后失机,再不姑恕。”各将谢罪而去。
到了明日,唐状元出马,同着黄凤仙。唐状元道:“我昨日在元帅面前说硬了话,不知今日胜负何如?”黄凤仙道:“‘将在谋而不在勇,兵贵精而不贵多’。这两句话须要记在心上。”唐状元道:“今日之谋却待怎么?”黄凤仙道:“那三太子只是那几枝火箭有些厉害,莫若你与他厮杀,待我囤将过去,掏将他的过来,却不是好?”唐状元道:“此计虽好,只是不见我们的手段。”黄凤仙道:“你要怎么样儿才见手段?”唐状元道:“明要他射过来,明要他射不着。他偏然射不着我,我偏然要射着他。这等样儿才见我们的手段!”黄凤仙道:“此言有理。只是却要仔细一番。”唐状元道:“谨记在心。他若还是哈驸马出阵,我和你把一个厮杀,把一个提防三太子火箭放来。他若是三太子自家出阵,我和你一面厮杀,一面提防他手里暗箭放来。”
计议已定,唐状元单枪出马,高叫道:“你那甚么三太子在哪里躲着?怎么不出来?”一连叫了两三回。只见关门开得一响,早已闪出一个番将下来。又是那个凹头凸脑、血眼黄须的哈里虎。唐状元道:“你这番狗奴,权且寄下了头,回去叫你那个甚么三太子来。”哈里虎大怒,说道:“三太子是你叫的。”一口鬼头刀,飞舞而来。唐状元号旗一展,喇叭吹上一长声,各兵即时转身,摆成三路。竹筒吹上第一声,第一路一齐鸟铳。这一齐鸟铳不至紧,烟只是飞,火只是爆,声气只是一片响,就像万马奔潮一般。哈里虎舞不上前,只得抽身而退。南阵上竹筒吹上第二声,第二路一齐火箭。这—齐火箭不至紧,风又顺,火又狠,粘着的就是一蓬烟。走得慢些儿,头都要焦,额都要烂。哈里虎没奈何,望关上只是一跑。南阵上竹筒吹上第三声,第三路一齐火炮。这一齐火炮却又不比前番的两般火器,你看他乌天黑地的烟,烧天烧地的火,轰天划动的声气,把些番兵都打得没个影儿。莫说是哈里虎再敢舞刀相向,只见他走进关里,紧闭上关门,任你是个甚么火炮打将去,他只是一个不开关。唐状元领了得胜之兵,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声,回复元帅,元帅大喜,纪功颁赏。却才免了前日那四个将军失机之罪。
却说哈里虎跑进关来,埋怨三太子,说道:“你今日怎么不放火箭?”三太子道:“自家身上火紧,怎么射得别人哩?”哈里虎说道:“你正好撇他开去。”三太子道:“撇不开去,反不惹火烧身?”哈里虎说道:“你既是这等怕火烧,怎得个赢手?”三太子道:“到了明日,待我自家当先出阵,劈头劈脑就射他家娘。”
到了明日,唐状元同着黄凤仙又来关下,摆成阵势。黄凤仙道:“今日决是三太子自家来也。”唐状元道:“怎见得?”黄凤仙道:“三太子为人是个一匹之夫,勇有余而智不足。他看见哈驸马输阵而归,他不知怎么样儿在那里跳叫,巴不得今日天明好来厮杀。以此观之,却见得是他自家出来。”唐状元道:“夫人之言有理。只一件来,今日饶他是自家出来,也要烧他一火,挫折他的锐气,教他不敢于视于我。”
道犹未了,关门一开,早已跑下一个三太子出来。唐状元看见他来,也不管三七念一,一声竹筒响,就是一齐鸟铳飞将过去。三太子一时躲闪不来,心上已自有些慌张。一会儿,又是一声竹筒响,又是—齐火箭飞将过去。三太子分明要放出箭来,先一个安身不住,怎么射得别人?没奈何,只得扭转身子,刚不曾扭得身子转,又是一声竹筒响,又是一齐火炮飞将过去。这火炮也和他作耍哩!挡着他的,一打一个对穿。三太子无计可施,急得只是暴跳。饶他暴跳,也躲在关里面去了,闭上关门,生怕有些疏失。
唐状元道:“下不得无情意,杀不得有情人。”吩咐左右架起襄阳大炮来,照着关门上扑冬扑冬的,只听见一片响,一会儿,把个关打得粉碎。火又烧、烟又熏,三太子吓得只是尊口嗷然。番王看见,连声叫道:“苦也!苦也!破了关,教我们到哪里去躲也?”哈里虎说道:“怎么说得个‘躲’字?”连忙叫过些小番,搬砖运水,火来水浇,砖来砖塞。一会儿,把个关门死死的堆塞起来,火也渐渐的浇灭了。
这一阵虽不曾进得关,却也打破了关门,番王吃了老大一吓,三太子老大受挫磨。番王道:“我儿,鲁班虽巧,量力而行。你既杀不过他,不如早早的投降罢了!”三太子道:“非是孩儿杀他不过。只因他火铳、火箭、火炮一齐的进将来,屈死了孩儿的英才,都不曾得展。”哈里虎说道:“依我愚见,明日出马之时,两家子明明白白见个高低,他却就杀不过我们了。”三太子道:“此言有理。待我先和他讲明白了,然后动手不迟。”到了明日,唐状元又同着黄凤仙领了一枝得胜之兵,先到关下,摆成了阵势。黄凤仙道:“今日再烧他一火何如?”唐状元道:“今日再烧他就没理了。我和你今日相见之时,却要拿出真正的本事来,要他一个心服。”道犹未了,只见关门关路焕然一新。关门开处,早已闪出一个三太子,后面跟着一个哈驸马,一拥而来。看见唐状元全装掼甲,表表威仪,他心上就有些害怕,高叫道:“你们既是南朝大将,我也和你见个高低,今番再不可吹动那个竹筒哩!”唐状元道:“见个甚么高低?”三太子道:“一十八般武艺,般般的比较一番就是。”唐状元道:“凭你比较。哪一般起?”三太子道:“就比较弓马起罢。”唐状元心里想道:“这个番奴立心不善,却就要拿出那三枝火箭来会我了。也罢,将计就计,我个就在这火箭上还他一个辣手,他才认得我也。”说道:“就凭你比较弓马起罢。”三太子道:“先讲过了,两个里俱不许放暗箭。”唐状元道:“大丈夫顶天立地,要杀那个人,就杀他一刀,要饶那个人,就饶他一次,放暗箭是个鼠窃狗偷之辈,何足道哉!”三太子道:“还要讲过,我和你先前之时,各射三箭;未后之时,合射三箭。”唐状元道:“怎么叫做各射?怎么叫做合射?”三太子道:“一迟一先。你射我三箭,我射你三箭,这叫做各射。你那里射过来,我这里射过去,同搭箭,同开弦,这叫做合射箭。”状元道:“赏罚何如?”三太子道:“两家平过,各自收兵,明日再战,若是那家先输的,纳款投降。你说是也不是?”唐状元道:“言之有理。请先!”三太子道:“请先!”唐状元道:“恕僭了。”拈弓搭箭,应弦就是一箭。三太子也不慌不忙,拿起个合扇刀来,照着一撇,撇过一边。唐状元又一箭,三太子又一撇,又撇过一边。唐状元看见三箭成空,心里也有些服他,说道:“请射了。”三太子应声“是”,拿出手段来,狠是一箭。唐状元心里想道:“他是口刀撇我的箭,我也把口刀来撇他的箭,不见得我高。”故意的放着刀,袖着手。初然间一箭来,唐状元把个头往左一偏,一箭就在右边过了。三太子又一箭来,唐状元把个头往右一偏,一箭就在左边过了。三太子又一箭来,唐状元把头一低,一箭就在头上过了。三太子看见唐状元卖弄手段,心里说道:“饶你卖弄,停会儿少不得吃我一亏。”唐状元也道:“这两会各人平过,再看合射何如?”
毕竟不知合射之时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66 回 三太子举刀自刎 哈里虎溺水身亡
诗曰:
三千甲士尽貔貅,笑拥牙旗策胜谋。
海上初分鱼鸟阵,军中还取犬羊头。
村原昼永天风静,巢穴烟消海日流。
从是天山三箭后,为言功属状元收。
却说唐状元道:“分射的箭各得平过,且看合射何如?”三太子道:“请出箭来。”唐状元道:“请出。”三太子一箭过来,唐状元一箭过去,两枝箭在半中间一撞,扑的一响,一溜烟爆出一块火来;唐状元只作不知。三太子又一箭来,唐状元又一箭去,又是半中间一撞,又是一响,一溜烟一块火。三太子又一箭来,唐状元又一箭去,又是半中间一撞,又是一响,一溜烟一块火。怎么一溜烟一块火?原来三太子立心不善,合射之时,恰就拿出个火箭来,思量要下手唐状元哩。唐状元心里又灵,却又拿出个箔头箭来。箔头箭头是大的,故此一箭挺住他一箭,挺出他的火来。三太子看见三枝火箭,箭箭落空,心上有些惧怯。唐状元只作不知,不说破他,只说道:“分射已是平过,合射又是平,将怎么再见个输赢?”三太子道:“我和你再射一回何如?”唐状元道:“你这个箭射不得我,有一个女将和你对射一回罢!”
三太子听见叫个女将和他对射,心上好笑又好恼。怎么好笑又好恼?天地间只有个文宫把笔安天下,武将持刀定太平,怎么有个女将会射哩?这不是好笑!自古以来,交锋厮杀,兵对兵,将对将,怎么唐状元叫个女将和我对射,忒小视于我,却不可恼!心上吃恼,半日半日不曾开言。
黄凤仙高叫道:“番狗奴!你不答应,你欺负我是个女流之辈么?你可晓得女娲炼石补天,木兰代父守戍,这都不是女流之辈干的勾当么?”三太子受黄凤仙这几句话吓倒了,说道:“也罢,我和你对射—回。”黄凤仙道:“怎么射?”三太子道:“也是先前分射三箭,落后合射三箭。”黄凤仙道:“你先射来。”三太子道:“饶你先射起。”黄凤仙道:“谢饶了。”牵开弓来,就是一箭。三太子也学得唐状元,放下了刀,袖着手,把个头往左—闪,一枝箭过右边去了。黄凤仙又是一箭,三太子把个头往右一闪,一枝箭过左边去了。黄凤仙又是一箭,三太子把个头一低,一枝箭过上面去了。黄凤仙心里想道:“番官也只是这等的本领。”故意的喝上一声彩,说道:“好!好!今番该你射过来也。”
三太子拽满了弓,搭准了箭,狠着是一箭射来,黄凤仙道:“待我卖个獬来,你们瞧一瞧着。”怎么的獬?喝声“左”,那枝箭果真是左,刚刚的插在左边鬓上。黄凤仙道:“你可认得这个獬么?”三太子道:“不认得。”黄凤仙道:“番狗奴!这叫做左插花,你就不认得么?”道犹未了,三太子又是一箭射来。黄凤仙喝声“右”,那枝箭果真是右,刚刚的插在右边鬓上。黄凤仙道:“你可认得这个獬么?”三太子道:“不认得。”黄凤仙道:“番狗!这叫做右插花,你就不认得么?”三太子心里想道:“这等一个女将,这等大卖弄。待我作准射他一箭,不要它过左,不要它过右,看他何如?”拿准了箭,认定了中间,狠着是一箭过来。三太子吃了老大的气力,费了老大的心机,只说是三箭要把天山定,哪晓得黄凤仙不慌不忙,喝声“中”,张开个口来,那枝箭可可的中在口里,咬着箭,还说道:“你可晓得这个獬么?”三太子道:“不晓得。”黄凤仙道:“番狗奴!这叫做飞雁投湖,你就不晓得么?”三太子吃了好一吓,说道:“世上有这等一个女将。原来南朝人是有些难相处哩!”
道犹未了,黄凤仙道:“分射已毕,再请合射,看是何如?”三太子道:“请合射。”黄凤仙道:“面对面儿的射,不见得高。我和你不如背靠着背儿射,不知你心下何如?”三太子低头一想:“说是两家合射,假饶面对面还怕有个差错,怎么说个背靠背儿的话?这个成不得。”故意的扯个谎说道:“我西洋风俗,相见之时,以面为敬,以背为慢。还只是面对面射罢!”黄凤仙也扯个谎,还他说道:“我中国风俗,临阵之时,以面为弱,以背为强。”三太子道:“风俗各有不同,却怎么处?”黄凤仙道:“各随各俗,箭中了就算赢家。”三太道:“假如射了你的背,却不算暗箭哩。”黄凤仙道:“但凭你射来就是。”三太子道:“请先射来。”黄凤仙道:“今番该你先射了。”三太子道:“多承尊让。”
道犹未了,扑通的响,一箭过来。黄凤仙背对着三太子,还他一箭过去。一箭来,一箭去,可可的射一相当,箭头对箭头,落在地上。两边大小军人,齐齐的喝上一声彩。喝声未绝,三太子又是一箭过来,黄凤仙背着又是一箭过去。一箭来,一箭去,又可可的射一个相当,箭头对箭头,落在地上。两边大小军人,又齐齐的喝上一声彩。喝声未绝。三太子又是一箭过来,黄凤仙背着又是一箭过去。又可可的射一个相当。一枝箭射一个相当,却又有一枝箭射中在三太子甲上。怎么一枝箭对一枝箭,又有一枝箭射中甲上?原来黄凤仙的箭不用眼看,得心应手,有百步穿杨之巧。射到第三回上,他就连发了两枝。一枝是寻常的箭,故此头对头的,射一个相当。这一枝却是钢铁纤成的,就像个袖箭一般,故此飞身中在三太子的甲上,却又中在肩胛上,引发了前日的箭疮。
三太子脚轻头重,一个筋斗翻下马来。南军一拥而去,都要活活的捉住他。亏了哈里虎一张鬼头刀,左三右四,前五后六,一荡子拦住南兵,把个三太子救上关门而去。黄凤仙喝声道:“唗!今日且寄下你这两颗驴头,明日再来取也。”唐状元同着黄凤仙得胜回营,不胜万千之喜,见了元帅。元帅满口称扬,吩咐一面纪录司纪功,一面军政司设宴庆贺,一面取过银牌、彩缎,颁赏有差。
却说哈里虎救得三太子上关,调治几日,心心念念切齿之恨。番王日夜里耽忧,却又不敢开言,怕气坏了孩儿。调治几日,好了箭疮,番王道:“孩儿,今番只是投降为上,免得受这等刀箭之苦。”三太子道:“父王在上,有所不知。孩儿这如今是个骑虎之势,不得自由了。”番王道:“怎叫做骑虎之势,不得自由?”三太子道:“孩儿和他杀了一月有余,恨入骨髓,不是他杀孩儿,定是孩儿杀他,却不是个骑虎之势?”番王道:“只怕他杀得你,你反杀不得他,怎么是好?”三太子心上十分不悦,说道:“父王好差,只管拦头说个不利市的话。也罢,就是他杀了孩儿,孩儿也顾不得了,毕竟要和他大杀一场,方才心死。”番王看见三太子说硬了话,又且埋怨于他,一任是不好开口,闷闷而去。这也是三太子命合刀下亡,兆头先就不好了。 却说三太子看见父王起身去了,叹上两口气,说道:“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我分明要做个好人,偏我父王不肯把个好人我做哩!”哈里虎道:“这如今不在说父王肯不肯,只在说个破敌之策是怎么样儿?”三太子道:“我如今已自筹之久矣。只有一个夜战,拿定要赢他。”哈里虎道:“怎么拿定要赢他?”三太子道:“我受箭而归,南船疑我十死八九。就是日上,他料我不能厮杀,莫说是夜晚间,他岂提防于我,况且今夜这等大风,他愈加不提防于我。我和你领了水兵,驾了海鳅船,劫他的水寨。只是这等劫他,还不是高?每船上多带些荻芦柴草之类,堆塞他的船上,放起火来,教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个计较,你说可拿定赢他么?”哈里虎道:“前番反受了他的亏,不知今番却是怎么?”三太子道:“似此迟疑,再无了日。我如今也不管他或输或赢,都在今夜一决。”哈里虎怕败了他的兴,只得转过口来,说道:“用兵之道,只许向前,不要退后,只许说赢,不许说输。”三太子听见这几句话儿,却才有些喜色,说道:“好话!好话!得胜之时,我和你子子孙孙同享富贵。”道犹未了,即时同到教场之中,坐在牛皮帐上,选出平素精练的水兵三千多个。内中选出武艺熟娴,深通谋略,堪充头目的,得八个。点过海船三百号,各船满载荻芦柴草引火之物,分作六处。三太子和哈驸马各领五十只当先,八个头目各领二十五只押后。分为两队,如鸟有两翼,如鱼有两个划水,前后策应,不许疏虞。分拨已定,只待天晚,便宜行事。却说二位元帅正然坐在帐中,谈论军情重务,猛然一阵旋风,从西北上旋起,直旋到中军帐下才止。老爷道:“这一阵怪风头来,又主损折人马。”王爷道:“这不为怪风,是个信风,一定有个事故,特来相报。”老爷道:“去请过国师来,问他是个甚么吉凶。”王爷道:“国师哪里管你这些,只请问天师便知端的。”
即时传令,请过天师来。相见礼毕,分宾主坐下。老爷却把个旋风的事故,告诉他一遍。天师不敢怠慢,袖占一课,说道:“这个风不为小可,主今夜三更时分,贼兵来劫水寨,有好一场惊慌哩!”老爷道:“怎见得?”天师道:“西方属金,性主杀,北方属水,色尚玄。以此推之,便知夜半之时,贼兵来劫水寨。”老爷道:“何以处之?”天师道:“祸福无常,避之则吉。”既有贼兵劫寨,不过吩咐各将官预先做一个准备就是。”老爷道:“多谢天师指教,若不是这等神算先知,几乎又中了这个番狗奴的奸计!”
送过了天师,即时传令诸将,会集帐前,商议退兵之策,一个将官陈上一个计策。王爷道:“俱说得有理,只要总起来便为得算。”老爷道:“怎么总起来?”王爷道:“千金之裘,非一狐之力;万全之策,非一善之长。今日临大敌,遇大变,怎么不要总一个大主张?”老爷道:“今日之事,悉凭王爷主张就是。”王爷道:“依学生之见,水军大都督陈堂领战船五十只,水军五百名,各带神枪、神箭、鸟铳一干夜战兵器,停泊在水寨左侧,以待贼兵。中军炮响为号。水军副都督解应彪统领战船五十只,水兵五百名,各带神枪、神箭、鸟铳一干夜战兵器,停泊在水寨右侧,以待贼兵。中军炮响为号。参将周元泰统领哨船五十只,水军五百名,各带硫磺、焰硝引火之物,埋伏在海口上东一边空阔去所,以待贼兵回来进口之时,拦住杀它一阵,听候喇叭天鹅声为号。都司吴成统领哨船五十只,水军五百名,各带硫磺、焰硝引火之物,埋伏在海口上西一边空阔去所,以待贼兵回来进口之时,拦住杀它一阵,听候喇叭天鹅声为号。游击将军刘天爵统领哨船二十只,水兵二百名,各带风火子母炮,往来冲突放炮,以张我兵威势。游击将军黄怀德统领小哨船十只,水兵一百名,各带号笛一管,往来巡哨,觇视敌兵来否、远近,号笛报知中军。刀如龙、胡应凤、黄彪、沙彦章各领步兵五百名,埋伏海口里面两边岸上空阔去所,防备番兵逃走上岸,两路截杀。以铳响三声为号。”各将听令已毕,各自归营,准备行事。
老爷道:“调度精密多得王先生。只是还有一件,有些不利于我兵。”王爷道:“是哪一件不利于我兵?”老爷道:“今夜这等的大东风,是个拢岸风,不利于我西岸。番奴若是仍前放火,他是上风,我们是下风,我们就有些不便提防。”王爷道:“这个风不妨碍。我们左右两翼,却又在贼兵之上。放火烧他,那时节他自治且不暇,怎么又能够来烧我们?”老爷道:“这还不是个万全之策。我烧得他,他烧得我,彼此有损无益。必须还得一个妙计才好。”王爷道:“再没有个甚么妙计,除非是把个风来调转一下哩!”老爷道:“调转得个风又要何如?”王爷道:“这个也不难,请天师来,就调得个风转。”老爷道:“言之有理。”即时请过天师来,告诉他:“这个东风不便。”天师笑了一笑,说道:“昔日赤壁鏖兵之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今日二位元帅又欠了西风。”王爷道:“华夷不同地,故此一东一西,全仗天师道力斡旋一番。”天师道:“贫道一力担当。”元帅道:“须烦天师作速些才好。”天师道:“再不消二位元帅费心。但只是交了夜半之时,就有西风起来。”二位元帅谢了天师,各自归营听候。
却说游击将军黄怀德领了将令,回到本寨里面,点齐了小哨船十只,水军一百名,先前出迅打探敌兵,一边放船,一边心里想道:“元帅吩咐于我打探敌兵,我若是打探得不真,却不违误军情!我若只是这等明明白白放开船去,惊动了敌人的耳目,怎么打探得真?又且泄漏了我们军情,他反得以为备。”眉头一蹙,计上心来,说道:“也罢,海上有一等白天鹅,就有我们这个船大。我不免把这个船,就扮做个天鹅样子,令他不知不觉,我便打探得他真,他又不得提防于我,岂不为美!”筹算已定,即时吩咐左右取出白布来,把个小哨船去了桅竿,下了篷脚,浑身上下细细的幔了一周。前面取巧儿,做个鹅头;后面取巧儿,做个鹅尾巴。自由自在,放在水面上闲游。布幔里面,都坐的是些军士,撑起耳朵,张开眼睛,仔仔细细在那里打听,只等三太子的贼船出来。
却说三太子同了哈驸马,到了一更天气,叫起八个头目,点齐三千个水兵,放开三百只海船,大开水关,一拥而出。只见乌天黑地,船头上一声响。三太子问道:“船头上是甚么响?”水兵报说道:“关门上掉下一个白须老者,吊在船头上,掉得一声响。”三太子心上有些吃惊,叫道:“快拿他过来,我问他一个端的。这厮敢是南船上一个奸细么?”拿过老者来,三太子问说道:“你是甚么人?这等夜静更深,到我船上有甚么事?”那老者应声道:“愚老是西总兵门下一个记室,特奉西总兵差遣,差遣我赍一瓶酒,一只鹅,特来你这船上奉献太子,聊壮军容。”三太子大怒,骂说道:“这厮分明是个奸细,敢借我西总兵为名。我西总兵今已魂飞魄散,岂有鹅、酒夜来壮我行色之理。”掣过那两张合扇刀来,照头就是一下子。一刀下去不至紧,早已砍在船头上,哪里有个老者!只见船头上左一边是一瓶酒,右一边是一只鹅。三太子又说道:“这个鹅、酒都是些妖邪术法,惑乱我的军心。”提起刀来,酒上一刀,一刀下去,就进出一团火来,望天上一爆;鹅上一刀,一刀下去,就跳起一只鹅来,望海里一飞。
三太子心上有些不悦,一边吩咐放船,一边请过哈驸马来,把个老者、鹅、酒之事,对他细说一遍。哈驸马说道:“贤太子,你可记得前日祭赛西总兵之时,白鹅跳起来讲话?”三太子记将起来,说道:“似此观之,今夜有些不利。”哈驸马说道:“为将之道,见可而进,知难而退,既晓得有些不利,莫若趁早抽兵而回罢。”三太子道:“我昨日曾对父王讲过了,输赢都在此一决。若要我抽兵而回,却有些难。”哈里虎道:“既不抽兵而回,只怕前面有些差错,反为不美。”三太子道:“怕有差错,不如先差下一只小船,前去哨探一番。哨探得果有准备,我这里就鸣锣击鼓,明杀一阵。哨探得他若无准备,我这里还是依计而行,不怕他不遭在我的手里。”哈里虎说道:“这个有理。”即时传令,差下二十名小番,驾着一只小船,悄悄的到南船身边哨探虚实。
一会儿,小番回报,说道:“南船上鸦悄不鸣,草偃不动,没有一些准备。只是海面上有几十只天鹅,游来游去,就像个晓得进退的意思一般。”三太子道:“只要南船上不曾准备,就是我们功劳该成,管它甚么鹅不鹅!”哈里虎道:“那个鹅,只怕就是先前船头上的鹅么?”三太子道:“行军之际,见喜不喜,见怪不怪。你只在说些邪话哩!假饶西总兵有灵,我明日成功之后,再去祭赛他一坛。他有父母,我替他奉养;他有妻子,我替他抚育;子孙成人,我替他荫袭。他再有些说话罢?”一任放船开去。哈驸马一会儿心惊肉颤,晓得有些不利,只是三太子缠着要行,不由他谏止。这也莫非是南朝当兴也,莫非是三太子该败。
三百只番船,将次一二里之时,海面上烟雾蒙蒙,急忙里看不真。开岸风又紧,急切里不得靠着水寨。只见水面上那一二十只天鹅,又是这等游来游去,恰像有些意思的一般。番船正在靠着水寨,正要动手,他又走近前来,一冲一撞。三太子恼起来,叫声:“弹弓在哪里?”接过弹弓,复手就是一弹子。一弹子打得个天鹅背上一下,扑通的响,只见天鹅肚里齐齐的号笛一吹。怎么天鹅肚里有个号笛会吹?原来这个天鹅,却就是游击将军黄怀德打探军情的小鳅船儿。他看见番船将近,故此趁着他的弹子势头,就吹一声号笛。这号笛一吹不至紧,中军寨里一声炮响连天。
响声未绝,南船上一片的火光,如同白日。火光里面,左壁厢闪出五十只战船,五百名水军,神枪、神箭、鸟铳,一任的飞注如雨,截住厮杀。船头上站着一个大将军,原来是水军大都督陈堂,全装擐甲,手执长枪,高叫道:“番狗奴!你可晓得中了我的妙计么?不如早早的跪着受降,也免得这一枪之苦。”道犹未了,又是中军寨里一声炮响连天。响声里面,右壁厢又闪出五十只战船,五百名水军,神枪、神箭、鸟铳,一任的飞注如雨,截住厮杀。船头上站着一个大将军,是水军副都督解应彪,全装擐甲,手执长戈,高叫道:“番狗奴!你可晓得中了我的妙计么?”不如早早的跪着受降,也免得这戈兵之苦。 三太子看见势头来得不好,不敢厮杀,即时传令,收转番船,望海口里面而跑。后面陈都督、解都督两路的得胜战船,追将过去,势大如山,再有哪个抵挡得住?番船一竟奔进海口子里面。
刚刚的巴着海口,只见南船上一声喇叭,吹做天鹅声。海口子东一边,早已闪出五十只战船,五百名水军,一齐的火箭、火炮飞将过去。又都把些硫磺、焰硝引火的诸物,一齐的堆将过去。番船上燃烧起来,再救得住罢!南船上站着一员大将,原来是参将周元泰,全装擐甲,手执长刀,高叫道:“拿住三太子的赏金子一千两。”道犹未了,又是一声喇叭,吹做天鹅声。海口子西一边,早已闪出五十只战船,五百名水军,一齐的火箭、火铳飞将过去。又把些硫磺、焰硝引火之物,一齐的堆将过去。番船上愈加燃烧一个不住。南船上站着一员大将,原来是都司吴成,全装擐甲,手执开山大斧,高叫道:“三太子在哪里?拿住三太子的,赏银子一万两!”前后左右都是些南船,围得番船铁桶般相似。番船上又是发火燃烧。中间又是游击将军,刘天爵把些哨船杂进到里面,放起子母炮来,喊杀的又多,炮又响,火又狠。况兼天师在朝元阁上祭风,风又大。番船上十个中间,烧死了三四个;跳在海里,又淹死了有三四个;止剩得一两个,也又没处藏躲。
三太子叫道:“会水的不如走上岸罢。”刚说得这一句“走上岸罢 ”,只见三声铳响联单,两边岸上又是喊杀连天,又是火明如昼。火光里面,四路军马,四个将军:一个是游击大将军马如龙,骑一匹马,拿一口偃月刀;一个是游击大将军胡应凤,骑一匹马,拿一根三十女节简公鞭。这两个在一边,一上一下,一往一来。又一个是游击大将军黄彪。骑一匹马,拿一杆方天戟;一个是千户沙彦章,骑一匹马,拿一根吞云饱雾紫金鞭。这两个又在一边,也是一上一下,一往一来。海口里面两边崖上,闪出这四路军马、四个大将军,那个再敢上岸去?太子起头一望,烧得可怜。海面上通红,海水都是热的。
只身独自,四顾无门。将欲厮杀,有手段没处去使;将欲上岸,岸上军马又是不相应;将欲下海,枉死不甘;将欲投降,不脬这口气。正在思量左右为难的时候,只见上流头流下一只小小的船儿,也没有篷,也没有桅,也没有篙桨,也没有锚缆,也没有人。三太子看见,心里—想道:“这等一个寡船儿,莫非是大船后面吊了的脚船儿?也罢,昔日项羽不渡乌江,致有自刎之惨!我莫若躲在他里面,随其波而逐其流,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一把抓过个小船来,一翻身飞将上去。刚刚的跳下船,舱里面只见两三下里,枪的枪、刀的刀、钩的钩、耙的耙,雪片一般,奔到他身上。三太子晓得这个船是南军扮成来捉他的,仰天大叫一声,说道:“苦也!可怜我的西总兵,前日祭赛之时,那只鹅活将起来说道:‘太子哥,太子哥,前行还主折人多,赔了一壶酒,还要赔着一只鹅。’今日出门之时,果有一壶酒,一只鹅。这海上又是这等一群天鹅,好灵验也!”说了这一荡,又叫上一声,说道:“父王!父王!我做孩儿的,今番顾不得你了。待戊来生之时,再做你的儿子,再尽个为子之道罢!”道犹未了,一手掣过一口刀,一手就掉下一个头来。
众人提了他的首级,报上陈都督。原来这个船是陈都督的妙计,故此提得头报上陈都督。陈都督亲自检验。这一阵好狠也,三百只番船、三千名番兵、八个头目、一个三太子,都成灰烬之末。细查一番,只是不见了个哈驸马。
毕竟不知这个哈驸马躲在哪里,且听下回分解。
第67 回 金眼王敦请三仙 三大仙各显仙术
诗曰:
一将功成破百夷,旄头星落大荒西。
千年丰草凄寒寨,万里长风息鼓鼙。
虎阵背开清海曲,龙旗面掣黑云低。
只今谩数嫖姚事,大树犹闻铁马嘶。
此时已是四更左侧,陈都督提来三太子的首级,各将提了各人取的番兵首级,也有水军头目的首级,一齐献上元帅。元帅道:“天师之算,诸将之功。”纪功颁赏,各各有差。元帅道:“三太子的头到在这里,只是怎么不见哈驸马的头哩?”众官道:“黑夜中间,一时分别不得,不知逃走到哪里去了?”到了天明,只见游击大将军黄彪提了一颗首级,掷于帐下。
未及开口,众将官都站在帐前,都认得是哈驸马的首级。元帅道:“可真是他的么?”黄游击道:“果是他的。”元帅道:“你在哪里得他的来?”黄游击道:“是末将今早之时,巡哨海口子两边岸上。只见水关上一伙番兵,拥着一员番将。番兵请那番将上船,那番将坚执不肯上船。是末将近前去问他一个端的,原来那员番将就是驸马哈里虎,那些番兵都是城里面走出来的救兵。怎么哈里虎站在那里?只因夜来火烧之际,他无计可施,窜在水中间,慢慢的走到港里面芦苇丛里。到了今日天明,救兵都到,都请他上船进关而去。他不肯去,说道:‘我夜来亲承国王钧令,保护三太子前来,也只指望一战成功,君臣有益。哪晓得皇天不祚我国,致使我们一败涂地,一只船也不见,一个人影儿也不归。哎,好凄惨也!今日连三太子都死于南人之手,不得生还。三太子既死,我岂可独生。罢了!罢了!这个水就是我的对头了。’一下子望水里一跳。众人一把扯住了他,他说道:‘你们不要扯我,只是回去之时,多多的拜上国王爷爷。我枉受了朝廷的高爵厚禄。食人之禄,不能分人之忧;乘人之马,不能济人之难。深负国恩,死而无怨。惶愧!惶愧!’一下子望水里又是一跳。众人一把又扯住了他。他又说道:‘你们再不要扯住我。我无移的是死,只你们回去见了国王爷爷,劝他务要起倾国之兵,替我二人报仇,不可降他,致令我们死不瞑目。’一下子望水里又是一跳。众人一把又扯住了他。他又说道:“你们怎么又扯住我?我终不然有个再生之理?只你们回去之时,拜上国王爷爷,若要报仇,空手不得前去。吸葛刺界上有个红罗山,山上有三个异样的好人:一个叫做金角大仙,一个叫做银角大仙,一个叫做鹿皮大仙。三个人都是一样的法术通玄,变化莫测,人人都晓得他是个世上活神仙。若得这三个人肯来扶助社稷,……’道犹未了,一下子望水里一跳。众人因他话语未终,故此不曾堤提得他,他却就跳在水里去了,三魂归水府,七魄返泉宫。末将因见他有这气段忠义处,故此不曾威逼于他,尽他自尽了,却才取过他的首级,来见元帅。”元帅道:“三太子为子死孝,哈里虎为臣死忠。夷狄之国,有此忠孝之士,我们堂堂中国,倒反不如他。故此孔夫子说道:‘夷狄之有君,不似诸夏之无也’。”即时吩咐旗牌官,把这两颗头依礼合葬,俱葬以大夫之礼。安葬已毕,又竖一道石碑,放在他的坟前。碑上打着一行大字,说道:“西洋金眼国忠孝之墓。”碑之阴面,王爷又题了四句诗,镌刻在上面。说道:“太子见危能授命,为臣驸马致其身。世间好事惟忠孝,一报君恩一报亲。
却说金眼国一班救兵,看见哈驸马溺水身亡,一直奔到朝堂之上,大哭起来。番王吃了好一惊,说道:“你们哭些甚么?”众军道:“夜来一阵,我们军人船只俱化做了一堆火灰。”番王道:“三太子何如?”众军道:“三太子也在灰里面。”番王听见这句话儿,身子往后一仰,就跌在胡床之上,三魂渺渺,七魄茫茫,不省得一些人事。文武将官一齐的走上前去,扶将起来。过了半晌,方才苏醒,却问道:“哈里虎在哪里?”众官道:“哈驸马已自走到水关上来了。听见三太子身死,他就不忍独生,溺水而死。”番王听见哈里虎身死,如失左右手一般,放声大哭。哭了一会,却才说道:“哀哉驸马!痛哉吾儿!你两个人一个死忠一个死孝,倒做得好人去了,止丢得我一个老身在这里,生无益于当时,死无闻于后世。不如也寻个自尽罢!”道犹未了,一手掣过一把刀来,就要自杀。左右头目连忙抱住他的头,夺下他的刀,劝说道:“人死不可复生,兵败可以再胜。我王为一国之主,一国的黎民生命所关。只宜善保龙体,理会国家大事,岂可下同 匹夫匹妇,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番王咬牙切齿,说道:“我与南朝冤深万丈,怨结千重。斩吾大将,杀吾爱子,损吾娇客,残吾生灵。此恨悠悠,当入骨髓。我又何颜自立于天地之间!”众军道:“国王爷爷,你须自宽自解。哈驸马多多拜上我王,说道他两个身死之后,要爷爷起倾国之兵,为他复仇,不可唾手投降,致令他两个死不瞑目!”番王道:“疾风知劲草,世乱识忠臣。我非不知复仇,争奈我今日有事之秋,满朝朱紫贵,就没有半个儿和我分忧的。”众军道:“这个倒不消责备列位老爷。哈驸马临死之时也曾说来,说道:‘若要复仇,空手不得前去。吸葛刺国界上有一座红罗山,山上有三个活神仙:一个叫做金角大仙,一个叫做银角大仙,一个叫做鹿皮大仙。须要去请下这三位大仙,方才是个赢手。’”
番王听知这两句好话,如醉初醒,似梦初觉,说道:“既然有此高人,可作速差下一员官去宣他进朝。”
只见左边执班头目萧哒哈说道:“不可!不可!”番王大怒,说道:“当原日南兵一到之时,就是你叫‘不要!不可!’致使到今不利,怎么今日你又来说‘不可’?”萧哒哈说道:“我王息怒,听微臣诉来。自古用兵之家,知彼知己,百战百胜。臣观南朝那一班将官,足智多谋,沉酣韬略。更兼那两个异人,神通广大,道术精微。太子虽然武艺高强,不是他的对手,哈驸马愈加不在话下,故此一败涂地,身死国亡。这如今满朝文武,都不是个畅晓兵机之人,只要靠着甚么神仙和他厮杀,岂有个做神仙的肯来厮杀,肯来帮人为不善?这又是画虎不成反类狗也!故此老臣说道:‘不可!不可!’”番王大怒,叫刀斧手过来:“这个老贼是私通外国之人,推他下去,砍了他的头!”满朝文武百官看见番王发怒,要杀左执班,没奈何都来保救,都说道:“太子、驸马新亡之后,不可又杀大臣,恐于国家军务有些不利。”番王生怕不利于军务,只得转怒停嗔,说道:“把他权寄在监里,待功成之日,处斩未迟。”军令已出,谁敢有违,即时把个萧哒哈寄在监里。
监禁官回封已毕。番王道:“满朝的官,岂可就没有个肯去的?”各官又都是面面相觑,不做个声。只有右边执班头目萧哒口禀 说道:“此莫非王事,悉凭我王差着哪个就是。”萧哒口禀这句话儿,分明要在番王面前讨个好。哪晓得番王就是热粘皮,说道:“既是差着就是,我这里差着你罢。”萧哒口禀 看见了番王差着了自己,他索性做个好汉,说道:“小臣忝居辅弼,受国厚恩,今日不幸当国家板荡之时,小臣焉敢袖手坐视。既蒙差遣,小臣就行。”番王道:“你快去宣取他来,寡人自有重用。”萧哒口禀 道:“那三位神仙,不是凡人等辈,以礼聘他,尤恐他不肯轻身就来,怎么宣召得他动哩?”番王道:“既是不可宣召,却怎么请他?”萧哒口禀 说道:“我王须要修下国书一封,道达平素的殷勤敬慕之意。又须要备办下些礼仪币帛,以表三聘之诚。小臣赍了书,捧了币帛,到他山中再三敦请他一番,方才可以请得他下来。”番王道:“老卿之言,深为有理。不然,险些儿反得罪于这些神仙,做成一个画饼充饥了。”即时修书一道,土仪币帛各色,成文交与萧哒口禀。萧哒口禀 拜辞而行。临行之时,又叮嘱番王道:“关门要紧,须则多备些檑木炮石,紧守着地,不可再与南兵厮杀。水门要紧,须则多摆些海鳅船只守住着,不可轻自开放。”番王道:“这个寡人自有斟酌,你只管放心前行。”
萧哒口禀 辞了番王之后,带着从者,早行夜住,饥餐渴饮,不觉的行了半月有余,却才到得一个山下。萧哒口禀 心里想道:“来了这些日期,才能够看见这个山,这个山敢就是他么?欲待说是,又恐不是;欲待说不是,又恐错过了这个山头。”正在迟疑之际,只见一个小小的娃娃,赶着一群绵羊,漫山遍岭而来;那娃娃低着头,自由自在手里敲着两根简板,口里唱说道:“自小看羊度几春,相逢谁是不平人。浮云世事多翻覆,一笑何须认假真。”
萧哒口禀 听见这四句诗,心上老大的惊异,说道:“这等一个娃娃,唱出这等的四句诗来,这岂是个尘凡之辈。且待我近前去问他一声,便知端的。”好个萧哒口禀,走近前去,叫一声道:“小哥哥,见礼了。”那娃娃原是个低着头在那里走的,猛空里叫上一声,他反吃了一吓,随口喝上一声:“畜生哪里走!”这分明是骂萧哒口禀 “畜生哪里走 ”,那些羊只说是喝它们“畜生哪里走”,一个个都站着,即时间都变做了一块块白石头,只见一山的白石头。萧哒口禀 心里想道:“昔日初平叱石为羊,今日这个娃娃化羊为石,这却不就是个神仙?”扯着他倒头便拜。娃娃道:“你这个人有些傻气么?拜我做甚么?”萧哒口禀说道:“大仙,弟子不敢烦渎,只是借问这个山,敢是个红罗山么?”娃娃说道:“我们不晓得,我们在这里:天为罗帐地为毡,日月星辰伴我眠。青衫白苎浑闲事,哪晓得甚么红罗歪事缠。”
萧哒口禀 又说道:“大仙既是不晓得这个山,可晓得山上有三个神仙:一个金角大仙,一个银角大仙,一个鹿皮大仙,都在这里么?”那娃娃道:“我们不晓得,我们只晓得一鞭一马一人骑,两字双关总不提。纵是同行我师在,春风几度浴乎沂。”道犹未了,早已不见了这个娃娃。萧哒口禀 仔细打一看时,连一山的白石头都不见了。萧哒口禀 心上却明白得来。怎么明白得来?这娃娃虽说是不晓得红罗山,“青衫白苎”,却不是红罗之对?虽说是不晓得三位神仙,“同行我师”,却不是三人的字眼?这一定是了,再不可错过。即时叫过从者,径直走上山去。到了山上,起头一望,果然不是个等闲之山。只见:
云锁岩巅,雾萦山麓。望着颤巍巍几条鸟道,险若登山;傍那碧澄澄万丈龙潭,下临无地。遍生松柏,不长荆榛。时看野鹿衔芝,那有山禽啄果。数椽茅屋,门虽设而常关;一对丹炉,火不燃而自热。十洲三岛,休夸胜地不常;阆苑蓬莱,果是盛筵难再。分明仙子修真地,岂比寻常百姓家。
萧哒口禀 观之不足,玩之有余,心里想道:“此真神仙境界,说甚么蓬莱、阆苑、三岛、十洲。”再行几里,远远的望见一座石门。萧哒口禀 心上越发欢喜,说道:“有了石门,不愁仙洞。”却又趱行几里,到了石门之下,只见石门下有两个娃子。一个把块石头枕着头,眠在绿莎茵上;一个一手牵着一只鹤,两手就牵着一双,教他这等样儿舞,那等样儿舞,自由自在耍子哩。萧哒口禀 初到他的仙山,不敢造次,站了一会。这两个娃子只作不知。又站了一会,萧哒口禀 起近前去,叫声道:“仙童哥,仙山可是个红罗山么?”那两个娃子眠的眠,耍的耍,不来答应。又过了一会,萧哒口禀 又叫道:“仙童哥,你这仙洞里面可有三位老爷么?”那两个娃子还是这等眠的眠,耍的耍,不来答应。又过了一会,萧哒口禀 又叫声道:“二位仙童哥,你可是洞里老爷的高徒么?”那两个娃子又是这等眠的眠,耍的耍,不来答应。萧哒凛连问了两三次,两个娃子没一个做声,心上老大吃恼,却又不好开言。只有跟随的一个老儿,年纪虽老,胆壮心雄,他看见那两个娃子左不答应,右不答应,他就怒从心上起,喝声道:“唗!你是甚么天聋么?你是甚么地哑么?有问则对,怎么一个人以礼问你,你通然不理会着?”天下的事,善化不足,恶化有余,转是这个老者发作他一顿,偏然就好。只见那个睡着的娃子,一毂碌爬将起来,说道:“你们是哪里来的?为甚么事问着山?为甚么事问着老爷?为甚么事问着徒弟?为甚么事大惊小怪?唬吓那个不断?”萧哒口禀巴不得他开口,连忙的走向前去,尽一个礼,赔一个小心,说道:“实不相瞒仙童哥所说,在下不足是金眼国国王驾下右执班大头目萧哒口禀 的便是。特奉我王差遣,赍下一封国书,更兼土仪表里,轻造仙山,相拜你三位仙长。未敢擅便,故此借问这等两次三番。”仙童道:“我师父是个隐居避世之人,怎么又与人相见。”萧哒口禀 道:“只念我学生不远千里而来,不胜登山涉水之苦。今日幸到仙山,岂可空手回去。万望仙童哥和我通报一声,见不见凭任令师罢。”仙童道:“既如此,请站一会儿。待我进去禀知师父,看他何如。”
好仙童,连忙的走进洞里面,禀说道:“门外有一员官长,自称金眼国国王驾下右执班大头目,带了几个从者,赍了一封国书,更兼有好些土仪表里,来见三位老师父。未敢擅便,叫徒弟先来禀知一声。”金角大仙说道:“我们避世离群之人,哪里又与他厮见?你去辞了他罢。”仙童说道:“徒弟已经辞他来。他说道:‘只念他不远千里而来,不胜登山涉水之苦。今日幸到这里,岂可空白回去?’故此央浼徒弟特来相禀。”银角大仙说道:“君子不为已甚。既是他来意殷勤,不免请他进来相见罢。”
仙童听知二师父说“请他进来相见罢 ”,就一路的飞拳飞脚,跑将出来,连声叫道:“请进!请进!”萧哒口禀 不胜之喜,撩衣裳就走。那随行的老者肚里还有些烟,一边跑路,一边说道:“仙童哥,仙童哥!”仙童说道:“你又叫我做甚么?”老者道:“你那个师弟,你还劝他再读几年书来。”仙童道:“怎么再读几年书来?”老者道:“他肚子里不曾读得有书,要教甚么鹤?”仙童道:“你还有所不知,我那师弟倒是个积年教学的人。”老者说道:“既是积年教‘鹤’的人,怎么这等娃子气?”萧哒口禀 听见,说道:“讲甚么闲谈,且管走路。”一直走到洞里,见了三位大仙,萧哒口禀 不敢怠慢,扯着就一连磕了二三十个头。三仙说道:“尊客远来,不消行这个大礼,请坐。”萧哒口禀 不敢坐,即时奉上国书。三仙拆封读之,书曰:
金眼国国王莫古未伊失谨再拜奉书于金角、银角、鹿皮三位仙翁位下:寡人夙仰仙风,宜以身授命之日久矣。奈尘缘未断,国事劻勷。近者不幸,更被南兵侵扰,变起门庭,祸延骨肉。先生慈悲度世,闻之谅为恻然。礼当躬来请谒,敌兵压境,身与士卒,厉兵秣马,晷刻不遑,是用斋沐逾时,特遣右执班萧哒口禀 赍不腆之仪,仰望仙坛,恭伸哀恳。愿怜辙鱼之穷,勉策鹤轩而至。拥笺国门,翘首不尽!
三仙读书已毕,说道:“重厚致书,已领眷注。这个礼物请先生收回,不敢受。”萧哒口禀 说道:“不腆之仪,仰祈海纳。”金角大仙说道:“这个礼物再不必讲他。只还有一件,贫道兄弟们,都是个懒散废弃之人,逃名山野,苟毕余生,哪里晓得甚么用兵作战之机,治国安民之术?你国王此举,误矣!误矣!”萧哒口禀 连忙的磕上两个头,说道:“三位仙翁玄风妙术,遐迩传闻。今幸鹤驭,临莅于兹,是上天哀我下国,借以福星照之。故此远来相浼,幸勿见拒,万万!”银角大仙说道:“萧右丞,你岂不知道仁者大事小,智者小事大。你国中既是被兵,审已量力,择而行之,怎么直要贫道兄弟们去和他厮杀?”萧哒口禀说道:“南兵势大如山,虐焰似火。若是三位大仙不肯俯赐扶持,我一国军民,只在早晚间皆成灰烬。倘可以讲和,不知几时与他和了!怎么肯送了个太子残生,驸马微命?今日只是没奈何,特为相浼。”鹿皮大仙说道:“既是你国中有这等大难,我贫道兄弟们久乐山林,其实的不堪奉承驱使。你莫若再到别处去访问一个高士,哀浼他扶持一番,岂不美也!”萧哒口禀 说道:“当今之时,若论高士,再无有能出三位仙长之右者。”道犹未了,双膝跪着,又说道:“若是三位仙长坚意不行,我无颜再见我的国王,情愿死在仙境之上罢了。”你看他两泪双流,牵扯不断。哭了一会又说,说了一会又哭。说得恳切,哭得哀恸。三位大仙都一时心动,齐齐的走上前来,扶起萧哒口禀,说道:“萧右丞真是个忠臣义士,举世无双。我们本是不管闲事,只不奈你这个忠义何!也罢,和你走一次罢。”萧哒口禀 却又奉上土仪礼物。金角大仙说道:“既是你们来意至诚,不敢不受。”吩咐仙童们即时收下。萧哒口禀 请行。大仙道:“丞相请先行一步。贫道兄弟们不久就来也。”萧哒口禀 拜谢先行。回到本国,见了番王,把三位大仙的始末,都说了一遍,番王大喜。
却说三位大仙吩咐了洞中大小徒弟,又各将自己所用的物件,细细的收拾安排,各跨了各人的脚力。还是个甚么脚力?金角大仙骑一只金丝犬,银角大仙骑一只玉面狸,鹿皮大仙骑一只双飞福禄。各显神通,不上顷刻之间,一阵清风,早已到了金眼国的地界上,落下云头,竟进接天关里。
萧哒口禀 望见是三位大仙,即时飞报番王。番王先遣一班文武出关远接,次二亲自下阶迎接。接上金銮宝殿,两家相见。相见已毕,分宾主坐下。坐定致茶,茶罢叙话。番王道:“寡人承先世基业,惭无厚德,可以守邦。不幸敌国无故见侵。今得三位仙长俨然降临,非独寡人之幸,实一国军民之幸也!”三位大仙躬身答礼,说道:“贫道兄弟们无甚大才,过蒙上位厚聘。愿尽展胸所学,以敌南朝,以报知遇。”番王大喜,即时安排筵宴,与三位大仙接风。酒至数巡,彼此情洽。番王叫过些行院来,踏番歌,唱番曲。千妖百媚,对舞双飞,劝三位大仙饮酒。三位大仙说道:“这个女乐请撤了罢。”番王看见三仙不喜女乐,又叫过一班文官来,雍容揖逊,各劝几行。又叫过一班武将来,抡枪耍刀,跌脚飞拳,各逞各人武艺,劝三位大仙饮酒,又饮几行。
金角大仙说道:“贵国中文官可以把笔,武将可以持刀,怎么连败于南兵,把太子、驸马的命都送了?敢是南朝的战将多么?”番王道:“南朝战将虽多,敝国中也有能战之士。所不及他的去所,只因他那里有个道士,是个甚么龙虎山姓张,官封引化真人,能驱神遣将,唤雨呼风。这个还自可得,还有一个和尚,叫做甚么金碧峰长老。这个人越发不是等闲之辈,能拆天补地,搅海翻江,袖囤乾坤,怀揣日月。南兵来下西洋,一连取了一二十个国,都仗着此二人之力。敝国做不得他的对头,故此远来恳求三位仙长。”金角大仙微微的笑了一笑,说道:“今番上位只管放心了,贫道们不下山,便自罢休。今日既到了大国中,一定要与他大做一场,决不教他恁的施展。”番王道:“多谢,多谢!”银角大仙说道:“上位,你只知道他们的手段,不曾看见我们的设施。我们试一试儿你看着。”番王道:“不敢!不敢!”鹿皮大仙说道:“师兄之言,深为有理。请试一试儿何如。”
毕竟不知这一试还是个甚么设施?且听下回分解。
第68 回 元帅收服金眼国 元帅兵阻红罗山
诗曰:
山门云拥金涂丽,谷口花飞宝篆香。
万里指挥龙一顾,九霄来往鹤双翔。
星岩丹髓真能觅,石室玄文定有藏。
愿救余生豁金眼,带来五福锡时康。
却说鹿皮大仙说道:“二位师兄之言,深为有理。请当面试一试儿,看是怎么?”道犹未了,金角大仙离了筵席,站将起来,说道:“我们借你的丹墀里试一试手段,你却不可吃惊。”番王道:“正愿请教。”金角大仙走到丹墀里面,一个筋头,翻将过来。却就除了头上上的九龙冠,脱了身上的七星袍,一手掣过一口刀,照着颈项底下猛空里一磨,把自家一个头磨将下来。左手提着刀,右手提着头,望空一撇,撇在半天之上。只见那颗头在半天之上悠悠荡荡,从从容容,就像一个鸟雀儿回翔审视的样子,这个身子站在丹墀里,动也不动。一会儿,一个头掉将下来,可可的斗在颈颡脖子上,半点不差!金角大仙把身子一抖,一个筋斗,依旧是戴了九龙冠,穿了七星袍。走上殿来,问说道:“王上,你看贫道这等一个样子,可拿得南朝那个金碧峰么?可拿得南朝那个张真人么?”番王连声叫道:“不敢!不敢!真好神仙也!从此后寡人贴席安眠,不怕南人矣!”道犹未了,只见银角大仙离了席面,走到丹墀里,跳上一个飞脚,一下子就掉了个抢风一字巾,脱了个二十四气皂罗袍,取出一件兵器来。只有三寸来阔,却有二尺来长,弯不弯,直不直,如乙字之样。拿起来照头上一撇,一撇撇在半空里面,喝声道:“变!只见那件兵器一变十,十变百,即时间就变做一百口飞刀,飞的唰唰地响。一口口都插到他自己身上,自己一个身子就像一座刀山的样儿。一会儿,把个身子一抖,一口口的又掉下地上来,身子上没有半点伤痕。再喝声道:“变!”那一百口刀还变做那件兵器。银角大仙却又跳上一个飞脚,依旧的戴了抢风一字巾,依旧的穿了二十四气皂罗袍。走上殿来,问说道:“贫道的小术,可拿得南朝那个金碧峰么?可拿得南朝那个张真人么?”番王不胜之喜,说道:“够了!够了!但不知先生这件兵器,可有个名字没有?若有个名字,还求见教一番。”银角大仙说道:“这个兵器千变万化,不可端倪。凭你的意思,要变甚么,就变做个甚么。所变之物,无不如意,故此它名字就叫做如意钩。”番王道:“原来天地间有如此宝贝,寡人不是幸遇三位大仙,却不虚生了这一世?”
道犹未了,鹿皮大仙离了筵席,走到丹墀里面,也不除下巾来,也不脱下衣服,慢腾腾地到袖儿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葫芦来,拿起个葫芦,放到嘴上吹上一口气,只见葫芦里面突出一把三寸来长的小伞来:铜骨子、金皮纸、铁伞柄。鹿皮大仙接在手里撑一撑,喝声:“变!”一会儿,就有一丈来长,七尺来大,拿起来望空一撇,撇在虚空里面,没头没脑,遮天遮地,连天也不知在哪里!连日光也不知在哪里!唰唰地一声响,掉将下来,就把两班文武并大小守护的番兵,一收都收在伞里面去了。 番王看见,吃了一大惊,说道:“足见先生的道术了,望乞放出这些众人来,恐有疏失,反为不便。”鹿皮大仙说道:“王上休要吃惊,贫道即当送过这些人来还你。”道犹未了,把个伞望空又是一撇,撇在半空里面,一声响,那些文武百官、大小番兵,一个个慢慢的掉将下来。番王看见好一慌,连忙叫道:“先生!先生!却不跌坏了这些官僚军士么?”鹿皮大仙还要在这里卖弄,偏不慌不忙,取出一条白绫手帕来,吹上一口气,即时间变做无数的白云,堆打堆的,只见那些文武百官、大小番兵,都站在白云上面。鹿皮大仙把手一招,一阵香风吹过,一个个落到地上来,正没有半个损坏。番王大惊,又问说道:“先生,这个宝贝诚希世之奇珍,可也有个名字么?”鹿皮大仙说道:“有个名字。”番王道:“请教一番是何如?”鹿皮大仙道:“这个宝贝也说不尽的神通,只说收之不盈一掬,放之则遮天地,故此名字就叫做遮天盖。”番王说道:“妙哉!妙哉!”依旧请三位大仙上席开怀畅饮,直至夜半才散。
到了明日早上,三位大仙收拾上关,共议退兵之策。只见关外早有个探事的塘报,报到宝船上来,说道:“接天关外新添了三个道士,都是甚么红罗山上请来的。一个叫做金角大仙,一个叫做银角大仙,一个叫做鹿皮大仙。三个大仙一齐的说道,要与我南朝比试手段,要与我南朝见个输赢。”二位元帅心上就有些不宽快,说道:“我只道杀了三太子,死了哈里虎,这个金眼国可唾手而得,哪晓得又出下这等一班道士来!这一班道士不至紧,一定又有些跷蹊术法,古怪机谋。前面空费了许多心事,这如今又得从头儿厮杀起。这等一个国,征服他这等样儿难,如之奈何!如之奈何!”马公公的口又快,又说道:“前日撒发国出一个道士,还受了那许多辛苦。今日出了三个道士,不知淘气又当何如?不如转去也罢!路也来得远,国也取得多,这如今不叫做半途而废了?”元帅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与金眼国杀到这个田地,岂可就罢了不成。你从今以后,再不可讲这等的话儿。你说的不至紧,军心摇动,贻祸不小。”马公公好没趣,缄口无言。
只见帐下闪出一员大将,高叫道:“元帅宽怀!量这个毛道士做的甚么勾当,末将不才,情愿挺身出战,擒来献功。”二位元帅起头一看,只见这一员大将,生得虎躯七尺,脸似烟煤,眼似曙星,声若巨雷,穿一领绿锦袍,披一领雁翎甲,手里一把月牙铲,原来是南京豹韬左卫都指挥现任游击将军雷应春是也。平生性气刚强,就是刀锯在前,鼎镬在后,他也视之坦然;只当没有。元帅道:“雷将军虽然枭勇,只怕独力难成,须再得几个英勇将军相帮前去,才是个万全。”道犹未了,帐下一连闪出两个将军来:一个是束发冠,兜罗袖,应袭公子王良;一个是铁幞头,红抹额,狼牙棒张柏。两个将军应声道:“某等不才,愿与雷将军协同出阵,誓把那山野妖道拿将过来,献于麾下。”二位元帅大喜,每人赐酒三杯,以壮行色。
三位将军各绰各人的兵器,各跨各人的马,各领各人的兵,一拥而去。到了荒草坡前,只见接天关下,万数的番兵一字儿摆着。当头三位仙长:金角大仙居中,银角大仙居左,鹿皮大仙居右。前一路仙风凛凛,后一路杀气腾腾。雷将军说道:“这三个道士当头,一定是有些术法的。我和你这如今懵着个头,直撞而进,这也是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若且少待迟延,他那里弄动了术法,我和你便不好处他。”张狼牙说道:“是。”王应袭说道:“是。”只说得这两声“是”,只见三个人三骑马,三般兵器,恁的杀将去。
只见杀到关下,番阵上一阵香风,憩甘甘扑人的鼻子。三位大仙起了三朵白云,渐渐的高,又渐渐的高;渐渐儿不见了人,渐渐儿连白云也不见了。雷将军心上吃惊,说道:“好一场蜡事!怎么三个道士都腾云去了?”王应袭说道:“这其中一定是个骗法,骗我们进关,不得脱身。”张狼牙说道:“眼见得是腾云去了。若只是这等怕起来,总不如南京城里第一安稳,何苦又到这里来。”雷将军也莫非是福至心灵,立地时刻,就安上一个主意,说道:“从下西洋以来,诸公俱已立功树绩,只有学生淹淹药饵,未见寸长。今日之时,也不管他计不计,骗不骗,我只是杀进关去。倘或成功,是天与我的;倘或不成功,马革裹尸,死而无怨!”王应袭说道:“将以克敌为功。雷将军肯进关去,末将愿随。”张狼牙道:“偏你们进得,偏我进不得!打伙儿杀进去就是!”三个人计议已定,一齐杀上关。关里面本是没有个能征惯战的大将,专靠着这三个大仙。三个大仙已自腾云去了,国中无主,不问军民人等,只是抱头鼠窜,哪个又敢来抵挡?尽着南朝三个将军,一直杀到番王殿上。
却说元帅坐在中军,听得蓝旗官报说道:“南兵杀进接天关里面去了。”二位元帅诚恐孤军有失,即时传下将令,着游击将军马如龙,领一枝兵,从南门上杀进。又传一道将令,着游击将军胡应凤,领一枝兵,从北门上杀进。又传下两道将令,着左营大都督黄栋良,右营大都督金天雷,领两枝兵,再从接天关杀进去,前后策应。又传下两道将令,着水军大都督陈堂、副都督解应彪,各领战船五十只,水军五百名,从水关门上杀进。
只是这等一个金眼国,怎么当得这四面八方的军马嘈杂,把个番王吓得哑口无言,抖衣而战,躲在后宫里面,再也不敢出来。雷将军进了番王殿上,拿住些文武百官,叫他领出番王来,一个个面对面,口对口儿,只是一个不吭气。雷将军激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抓过一个来,就是一刀;抓过两个来,就是两刀。番官们没奈何,却才闪出一个右执班大头目萧哒口禀 来,说道:“将军息怒片时,容小臣们一会儿就送出国王来,投降纳款。”雷将军一时怒发,急忙回不过来,咬牙切齿,喝声道:“唗!你是甚么人?敢在这里诳言。你倒好个慢军之计哩!”萧哒口禀 无计可施,只是磕头劝解。雷将军怒头上,恨不得一把抓着番王。两家子正在难处,只见元帅传下将令来,着诸将退兵一舍,许番王改过自新;不许诸将妄杀一人,不许诸将掳掠人口财物。违者军法重治。雷将军得了军令,不敢有违,只得撤兵而退。
却说萧哒口禀 请出番王来,计议退兵之策,番王道:“悔不用左丞相之言,致有噬脐之悔。”萧哒凛口禀:“左丞相现在监里,何不取他出来,便有个分晓。”番王即时传令,取出左丞相来。番王道:“昔日不听尊言,今日汗颜相见。萧哒哈道:“主忧臣厚,皆老臣之罪。”番王道:“今日事至于此,老卿教寡人何以处之?”萧哒哈道:“中国制夷狄,夷狄事中国,这本是理之当然,况兼今日计穷力尽。无路可行,只有一个投降才是。”番王道:“投降还是怎么的样儿?”萧哒哈说道:“古人有肉袒负荆,面缚衔璧,今日是也。越外再修降书一封,降表一封,土仪礼物进贡天王,却就是这等一个样子。”番王道:“既如此,作速备办将来。”
备办已毕,番王同着萧哒哈,萧哒口禀 一干从人,竟到宝船之上,见了元帅,肉袒负荆。元帅道:“似你这等负固不宾,就该重处于你。只念你臣子忠孝分上,姑恕你这一遭,请起来罢。”起来行一个相见之礼。礼毕,番王递上降表,元帅吩咐中军官安奉。番王递上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金眼国国王莫古未伊失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钦差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侧闻天命有德,天讨有罪;圣人中天地而为华夷之主,首民物而为纪法之宗。同此有生,罔不率俾其藐西洋之丑类,陋金眼之遐陬。未识王猷,致扬威武。连连执讯,矫矫献俘。稚子无知,穷九攻九却之计;将臣贾勇,触七纵七擒之威。且粉骨碎尸,宁获宽恩茂德。活我喘息,保我社稷,求我子孙及我黎民,春育海涵,天高地厚。从今之日,至死之年,从子之孙;至万之亿,条支若木,愿顺指挥,奇干善劳,毕修职责。某无任激切惶恐之至。
元帅览书已毕,番王又递上一张进贡礼单。元帅道:“穷年之力,岂为这些小礼物。只要你知道一个华夷之分就是。自古到今,有中国才有夷狄。中国为君为父,夷狄为臣为子,岂有个臣子敢背君父?中国为首为冠,夷狄为足为履,岂有一个足敢加于首?岂有一个履敢加于冠?”番王领着两个头目,磕头如捣蒜,满口说道:“晓得!晓得!”元帅道:“似你这等倔强无礼,我就该灭你之国,绝你之祀,戳你之首,迁你之子孙。我只因你国中有子能死孝,有臣能死忠,我故此轻贷于你,你敢看得我们容易么?”番王领着两个头目,又磕上一荡头,说道:“从今以后,再不敢倔强。”
元帅道:“你昨日还到红罗山去请下三个大仙来,你这是甚么主意?你要把那些大仙来降视我们么?你说自盘古到今,只有我中国代代相承,可有个神仙在哪个国中代代厮守么?这是哪个的主意哩?”番王看见二位元帅怒发雷霆,生怕取罪不便,不敢隐瞒,又磕了几个头,说道:“到红罗山去请大仙,是死鬼哈里虎说的,是执班萧哒口禀 去的。”元帅道:“今日之降,是哪个主意?”番王道:“这是左执班萧哒哈主意。”元帅道:“赏罚不明,无以令三军,无以示四夷,无以昭万世。”即时叫军政司取过银花、彩缎,把左执班挂起红来;叫刀斧手把右执班推出帐外,砍下头来。军政司挂了红,元帅又吩咐一班鼓乐起送左执班萧哒哈归衙。当头悬着一面白牌,白牌上写着“顺天者存,与此同赏”八个大字。萧哒哈说不尽荣耀,满朝父老百姓都不胜的叹息,道:“早听萧爷之言,不到这个田地。”刀斧手献上头来,元帅吩咐一班军鼓手把这个头号令各门,号令各街各市。当头也悬着一面白牌,牌上写着“逆天者亡,与此同罪”八个大字。满朝的父老百姓们,哪个不说道:“这老儿自取其罪,本是多了后来这一着哩!”赏罚已毕,番王同着左执班又来拜辞。元帅道:“你今后再敢如此,我堂堂中国雄兵万万,战将千千,莫说你只在十万里之外,就是百万里之外,千万里之外,取你头如探囊取物,灭你国如拉朽摧枯!你可晓得么?”番王道:“晓得!晓得!”左执班说道:“再不敢哩!再不敢哩!”辞了番王番官,元帅吩咐纪功颁赏,大设筵宴,诸将庆功。诸将都说道:“二位元帅不但只是赏罚彰明,德之所施者博,威之所至者广,柔远人之道,无以逾此。”元帅道:“这个金眼国侥幸过了,只是那三个道士驾了三朵白云而起,不知是个甚么出处?只怕还在前面,只怕还有些儿淘气哩!”王爷道:“邪不能胜正。哪里有个邪术做得甚么乾坤?纵然做得乾坤,终不然就怕他么?”道犹未了,元帅传令开船。船行了数日,远远的望见一座山,山顶上紫雾腾腾,瑞烟霭霭。有诗为证。诗曰:
瑶台无尘雾气清,紫云妙盖浮烟轻。
朝拥华轩骋丹曜,慕驱素魄摇金英。
义轩素魄岁年久,琼宇珠楼何不有。
天公吹笛醉倚床,玉女投壶笑垂手。
万里银河共明灭,夹岸榆花纷似雪。
红云冉冉日更长,天上人间永乖别。
层崖有书不可通,层崖有路谁能穷?
海外未传青鸟使,山中今见碧霞容。
复道重岩闭丹穴,石赛天门飞玉屑。
文石高擎云母盘,彩虹倒挂苍龙节。
别有古殿幽潭深,玄林奇石同沉沉。
已见飘霜夏不歇,还看飞雨冬常阴。
夏霜冬雨两奇绝,石榻金炉秘丹诀。
采芝种玉有夙缘,此事谁从世人说?
世人贱身贵立勋,摇精盗智徒纷纭。
就中林卧观无始,古来惟有榔梅君。
元帅看了一会,说道:“原日那三个道士说是住在甚么红罗山上,那山有些异云怪气,敢只怕就是红罗山哩!吩咐舟师把船撇开去,到海中间些走,不可近它。这叫做是避之则吉。元帅只好是这等小心。哪晓得天下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好好的一阵海风,把千百号宝船,齐齐的打拢在山下来了。元帅道:“快着塘报官上岸去,看是个甚么国?有个甚么鬼怪妖邪?好做处置。”元帅军令,谁敢有违。一会儿上岸,一会儿复命,说道:“上面只是一个空山,没有甚么国,也没有甚么鬼怪妖邪。”王爷道:“前日说那三个道士住在甚么吸葛刺国界上的红罗山。既没有个国,这山还不是红罗山。”老爷道:“既没有个甚么国,且一任的开船去。”即时吩咐开船。刚刚的开到海中间,又是一阵海风,把这些大小宝船,齐齐的刮到山脚之下。元帅道:“有些蜡事!偏要开船。”吩咐又开,又开到海中间,又是一阵海风,把这些大小宝船,齐齐的刮到山脚之下。
兀帅道:“事不过三,这个船不须开了。”即时传令五营大都督移兵上岸;四哨副都督扎住水寨;各游击将军分兵上岸,往来巡绰,以备早寨不虞。
吩咐已毕,元帅道:“水陆安营已定,凭他甚么道士,凭他怎么样来。”王爷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和你这如今不晓得山上是个甚么动静,虽然水陆安营,徒劳无补也。”老爷道:“既然如此,快差塘报官上山去打探一番。”王爷道:“诚恐山上是那三个道士,拿住了他们,却不漏泄了军情,反为不美!”老爷道:“莫若差王明去罢。”王爷道:“王明是不能免的。依我学生愚见,事不厌细,差王明往山南里上去,再差黄凤仙往山北里上去,两下里仔细探访一番,未有不得其实者。”老爷道:“老先生所言就是。”即时差下王明往山南里上去,打探山上有些甚么民居,或是岩洞,或是荒芜,限尽日回报。王明领命去讫。又差下黄凤仙往山北里上去,体探山上有些甚么房舍、或是祠庙、或有神仙、或有甚么妖魔鬼怪,限尽日回报。黄凤仙领命去讫。
却说王明领了元帅军令,往山南里找路上去。一手隐身草,一手戒手刀,找着个一条小路儿,七个弯、八个曲,走了半日。半日大约有二三十里之遥,却才看见一座石门儿。石门上横写着一行大字,说道:“红罗山第一福地。”王明看了一会,心里想道:“人人都说道‘门门有路,路路有门。’原来这等一个深山里面,果真的有路、有门。”一手拿起草来,防着有人看见一手拿起刀来,防着有人谋害。照直一跑,跑到里面,又是一个小小的石门儿,石门上又是横写着“白云洞”三个字。王明说道:“这分明是个神仙洞府。争奈这个门儿关着,没处问人,却不晓得里面是个甚么动静,怎么是好?不免敲他敲儿,看是怎么。”一手拾起一块石头儿,敲了两三敲。敲了两三敲,只当没有,又敲了两三敲,又只当没有。王明说道:“原来是个空洞儿,没有神仙在里面。既是没有神仙,我只站在这里做甚么,不如趁早些找下山来,回复元帅,也是一差。”又是一手拿起根草,一手拿着口刀,自由自在走出石门来。刚走到门上,王明口里说道:“王子去求仙,丹成入九天,洞中方七日,……”旁边一个人应声道:“献世几千年。”王明吃了一惊,心里想说:“怎么这里有个人声气哩?敢是个甚么仙童么?”抬起头来,四下里瞧一瞧,并不曾看见个人影儿在那里?王明口里又念道:“洞中方七日,……”那边又有个人应声道:“献世几千年。”王明心里有些慌张,喝声道:“唗!你是个鬼么?怎么接我的下韵?”那人叫声道:“王克新你有运时,不撞到这个山颗里面。”王明听见叫他的名字,放下根草来,问说道:“你是哪个?怎么苦不现身?”只见那个人扑地一声响,跳出一个身子来,原来是唐状元的金紫夫人黄凤仙是也!王明道:“夫人为何到此?”黄凤仙道:“承元帅军令,教我往山北里找路上山,探问山上事实,特来到此。”王明道:“你怎么不叫我,只接我下面句诗?”黄凤仙道:“你手里有隐身草,故此不曾看见你是哪个,不好叫你的。”王明道:“我怎么不看见你来?”黄凤仙道:“我也因是这山上的路径儿生疏,不敢明走,是土囤而来,身子囤着,故此你又不看见我来。”王明道:“你上山来曾看见些甚么人么?”黄凤仙道:“不曾看见个人,只看见一个物件。”
毕竟不知是个甚以物件?且听下回分解。